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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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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宮

馬車又駛了一段時間,蘇蘊明後知後覺地發覺陳玚寫給她的信丟了。

更晚一會兒,她發現馬車並沒有在集市停下,反而穿進一條筆直的無人巷道,蘇蘊明探頭問了幾聲,車夫恍若未聞,反而鳴響鞭子,車速陡然加快,蘇蘊明跌回車廂內,聽到馬兒撒開四蹄,敲擊著地面“砰砰”作響。

一柱香後,馬車停了下來。

蘇蘊明被顛得狠了,總覺得身下仍在劇烈起伏,趴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。

她支起半身,沒有了馬蹄的敲擊聲,只覺身周靜得出奇,仿佛只有她一個人。

想到這點,蘇蘊明爬過去一把撩開車簾,車夫的位置果然沒有人,拉車的馬兒安靜地回頭看了她一眼,眼神溫馴,輕輕噴了個響鼻。

蘇蘊明滿腹狐疑,拿了包裹跳下車,環視了一圈,發現身在一條東西走向的巷道深處,兩頭望去都只能看見綿延到目力盡頭的青色巷壁,墻後似乎住著人家,南邊墻上有一道朱漆小門,墻頭不高,攀出幾枝青嫩嫩的細條,開著星星點點的白花。

幾乎在蘇蘊明剛看到這道門,門便開了。

門後立著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,朝她福了一福,嬌聲軟語地道:“奴婢存善,蘇姑娘請進,家主母恭候已久。”

如果剛開始蘇蘊明只是模糊地猜想,從朱漆小門入內,沿著花叢中一條小徑到達一處涼亭,見到丫鬟口中的主母之後,她有百分之九十肯定自己是對的。

那是位看來只有二十出頭的美貌女子,安坐在亭內石桌後,姿態雍容,眼瞳中隱隱有看透世情的倦意,所以蘇蘊明猜她的實際年齡應該略大幾歲。她一身衣裙只有七成新,滿頭青絲挽成代表婦人的髻,耳垂沒有戴珠,全身上下唯一一件值錢的東西,是右手袖邊半露出的一個通透的玉鐲。

饒是如此樸素的妝扮,卻半分不減這女子的風采,只覺高華出塵,蘇蘊明看著她,心裏翻來覆去只有一句“雪滿山中高士臥,月明林下美人來。”

如此人物,又能令魏王府的車夫假裝采辦將她運來此處,還能有誰?蘇蘊明想到輕雪很可能也聽命於她,心頭微微發酸。

她後退一步,撩起衣擺跪了下去。

“民婦蘇聶氏,拜見王妃娘娘。”

“蘇姑娘請起。”魏王妃的聲音溫溫涼涼,這夫妻倆一個毛病,都無視她自稱“民婦”,硬要叫她“蘇姑娘”。

蘇蘊明依言起身,最近辛苦了她的膝蓋,都快跪出繭子了。

魏王妃頷首示意,亭內的侍女整齊地蹲身行禮,悄沒聲息地魚貫退出,只剩下接引蘇蘊明入內的存善。

“蘇姑娘請坐,”魏王妃溫言道:“聽聞你是信陽人,我正好有些產自信陽府的白毫,請姑娘陪我嘗一嘗。”

蘇蘊明對她行了一禮,坐到對面的石墩上,兩人一起望向亭外,存善不知從何處搬出一個小小的紅泥火爐,爐上坐著一壺半開的水,白騰騰的水蒸氣冒出來,又很快彌散成虛無。

蘇蘊明看得出神,忽聽魏王妃道:“我繞過王爺,大費周折地把你請過來,姑娘心中想必有所疑惑。”她側頭看著魏王妃,後者面容與語調同樣平靜,仿佛閑談一般道:“實不相瞞,本宮是要對姑娘不利。”

這是魏王妃第一次自稱“本宮”,蘇蘊明明白她的意思,即她所言的“不利”是站在王妃的立場不得不為。

她對魏王妃的氣度頗有好感,當下也不再拘泥,直接問道:“是我做錯了什麽?”

魏王妃搖首,道:“姑娘救了王爺,身為妻子,我只有感激。”

“還請娘娘明言。”

魏王妃轉過頭,兩個女人對視了一眼,同時聽到水壺發出尖銳的鳴響。

水開了。

滾水沖在瑩潤的白瓷杯裏,根根帶著白色絨毛的細芽豎立起來,懸浮在杯中,迅速泛起亮晶晶的小水泡。

茶香從若有似無漸漸濃郁,縈繞鼻端,兩人皆深吸一口氣,同時道:好茶。”

這一聲出口,兩人都是一笑,一點點針鋒相對的敵意如水蒸氣一般消彌無蹤。

耐心地等著白毫泡開,蘇蘊明聽到魏王妃問:“不知姑娘可聽過太宗和今上的故事?”

她還真聽過。從信陽到端桓的路途遙遠,乘客們無聊講故事,講得最多的除了大聖朝開國太祖金戈鐵馬的激戰,便是太宗與當今皇帝,兩代大聖朝天子的癡情狂戀。

太宗與今上本為兄弟,太宗傷心愛妃慘死,毅然削發為僧,傳位於當今皇帝。孝端皇後是本朝國母,六年前病逝,傳聞皇帝悲痛欲絕,不肯讓後棺下葬,數著日子等皇後回來。太後為緩解皇帝的哀思,改元元和。

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”魏王妃吟罷,自失地一笑,道:“昨兒聽到戲裏這段話,一時感觸,倒記下了。”

蘇蘊明默默地欠了欠身,端起茶杯,茶湯已轉成明亮的黃綠色,將茶杯移至唇畔,輕輕啜飲了一口,只覺甘芳滿腮。

“王爺對女色向來寡淡,府內的姬妾倒有大半是擺設。哪怕是擺設,我即是主母,這些擺設便都要登記造冊,由我轄管。斷沒有越過我,直接給輕雪下令,安排一個無名無份的民女侍寢的道理。”

魏王妃依然平靜地道:“從那時我便知道,王爺對姑娘動了真心。”

蘇蘊明手一抖,放下茶杯,起身,又跪了下去。

“對不起。”她真心誠意地道,羞慚得無地自容。她不認為陳玚動心有她的錯,但她對陳玚由恐懼厭惡到漸生好感卻是事實,當拆開方勝,想通了那句借佛諭暗傳的情話,她心中分明是歡喜的。

蘇蘊明在感情上很有些潔癖,這也是她多年來只交過一個男朋友的原因,對她來說,只這一念生,便是錯。

魏王妃嘆道:“太宗和今上都是情種,王爺與他們一脈相承,卻素來冷淡,我原以為龍生九種各不同,如今才知……蘇姑娘,自那夜後,王爺再沒有碰過任何姬妾。”

她緩緩站起身,垂眸看著蘇蘊明低埋的頸項,只要一刀下去,這個奪走他丈夫心的女人便能永遠消失在世上。

……過後呢?她不了解她的丈夫,或者說,她不了解陳家男人對感情的瘋狂,如果江山可拋皇位可棄,一個妻子算什麽?

最終,她繼續保持著平靜的語調,道:“成妃娘娘是王爺生母,本宮受她所托,請蘇姑娘入宮暫住。”

皇城位於帝都端桓的中心,東南西北四門前各有一條平直寬闊的大道輻射出去,便是蘇蘊明曾在南門外見過的“中街”,僅供特權階級通行,平民嚴禁踩踏。

而此時,蘇蘊明坐的馬車正穩穩當當地順著中街駛向皇城東門,她偶爾撩起車簾,看到街邊有衣著襤褸的百姓跪伏行禮,心裏一陣不舒服,只好眼不見為凈,閉目養起神來。

行駛到皇城東門,馬車稍微放緩速度,守門的侍衛早認出了車上魏王府的標記,揮揮手示意放行。

馬車駛入皇城,徐徐停了下來,早有太監宮女備好了小轎恭候,蘇蘊明學著魏王妃,先在一個小圓凳上踩了下,再被太監宮女扶著下了地,鉆進小轎中。

小轎“嘎吱嘎吱”地晃悠著前行,蘇蘊明坐了一會兒,甚覺得無聊,進宮之前魏王妃找人教過她禮儀,特別強調不能東張西望。她忍不住,還是掀開轎簾望出去。

入目是一片闊大平整的廣場,比後世太和殿前的廣場更大幾分,蘇蘊明匆匆一眼,尚未目測出具體數值,小轎已轉入巷道。

巷道底部與剛才的廣場類似,也是鋪著整齊的青條石,石縫間灌了漿,所以不像見月寺的地面那樣長出野草。兩旁的巷道甚高,轎窗狹窄,從蘇蘊明的視角看不出究竟有多高,但時近午時,地面投射出兩邊高墻的影子,竟似把天都夾成了窄窄一條。

小轎在巷道裏行了許久,轉入一道朱紅宮門,蘇蘊明察覺轎身落地,連忙放下了轎簾。

等了一會兒,轎簾被從外撩起,一個宮女來扶她,蘇蘊明目不斜視,視線只集中在她的袖子上,發現她的袖子上繡了一枝嬌嫩欲滴的桃花,繡工甚是出色。

這宮女引她往前走,跨門檻,跪下行禮,蘇蘊明頭也不擡地照做,聽到她柔聲道:“成妃娘娘,蘇姑娘到了。”

蘇蘊明低著頭,感覺屋裏所有人的視線都在她身上游移,過了一會兒,一個女子冷淡地道:“知道了,帶蘇姑娘下去休息。”

聲音出乎意料得好聽和年輕,那腔調卻讓蘇蘊明第一時間想起陳玚,應該便是成妃。

那宮女又將她攙起來,穿過一重重窄門,跨過不知幾道門檻,終於道:“姑娘以後便在這裏休息吧。”

她又道:“我叫朱桃,是成妃娘娘這寧壽宮的昭訓,姑娘可以像其他人一樣,叫我桃昭訓。”

蘇蘊明在學禮儀的時候大概了解過大聖朝的女官制,共分九品,輕雪是最低品的奉儀,而昭訓是正七品,算是高等宮女了。

當下她蹲身福了一福,道:“見過桃昭訓。”

朱桃笑道:“姑娘不必客氣,娘娘已經著人去內庭衙門討你的敕封文書,等文書下來,你我便是同級,該親親熱熱的才好。”

敕封文書?蘇蘊明一驚,魏王妃信誓旦旦,只要陳玚死心便放她離宮,形勢比人強,她只能假裝相信,心裏也勉強存了一分希望,難道這最後一分希望這麽快便要破滅?

她一驚之下擡頭,看清朱桃的臉,她大約二十七八歲,頗為嫵媚,眼波流轉間像要滴出水來。

朱桃似乎猜出蘇蘊明驚訝的原因,笑吟吟地撫了一下鬢角,低聲道:“這裏是皇宮,沒名沒份一天都待不下去的地方,姑娘且放心。”

她不放心……又能怎樣?

一切就像是魏王府日子的延續,只不過蘇蘊明被困的地方由隨園換成了活動範圍更小的房間,推開窗戶能看到一處小小的荷花池,滿池聽雨的殘荷。

成妃沒有再見過她,她住在人家的地方,連主人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,好在她對此也毫無好奇心。

朱桃調撥了一個小宮女照料她的飲食起居,自己每天過來陪她吃一頓飯,蘇蘊明料到她是奉命監視她,朱桃也不怕她猜到,大家都是聰明人,彼此心照不宣。

長天白日無事可做,蘇蘊明便拿出隨身帶的聶陽用過那套文房四寶寫字,她在魏王府用慣了上好的東西,頗有些不習慣,許久才寫出一幅滿意的字,擱筆細看,卻又不知不覺地寫出了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。

她見到這經文便想起陳玚,想起他借佛喻說“我該如何尋回?”,想起他高華出塵的妻子,想起她自從遇到他以後接踵而來的倒黴事。

蘇蘊明出神了許久,窗外下起小雨,殘破的荷葉被雨滴敲得簌簌作響,如同夜宿隨園時聽到的落花的聲音。

她叫小宮女點了燈,揭開燈罩,將經文湊到火上燃成灰燼。

蘇蘊明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,尤其在她目標堅定的時候,所以她穿越前能忍住咕咕叫的肚子非要去吃水煮魚,穿越後能靠著一點渺茫的線索滿世界尋找聶陽。

如果之前聶陽的存在是她為自己安排的精神寄托,現在,尋找聶陽這件事本身,已成了她新的精神寄托。

就像她曾對輕雪說過的,人生短短數十年,她不會放棄尋找,但如果真的找不到,只要她和聶陽都能平安無事地活著,也便足夠了。

所以她不願借助陳玚的力量,那樣肯定能更快找到聶陽,但也更容易引起東廠的註意,從那名黑衣人想殺聶陽來看,東廠是敵非友。何況,雖說陳玚表現得對東廠很戒懼,但他是政治人物,政治從來有利益無對錯,聶陽身世成謎,能引來東廠這麽大來頭的敵人,若是也危脅到陳玚,保不定他就把她賣了。

還有一點蘇蘊明深心裏不願多想的是,聶陽的失蹤太過離奇,萬一、萬一他已經……她寧願這一生都不要知道真相。

抱著這樣的心態,蘇蘊明耐心地過著被囚禁的日子,每天寫寫字看看風景,安然適意,讓朱桃暗暗稱奇。

內庭衙門的敕封文書已經下來,一個小太監來宣旨,蘇蘊明熟能生巧地跪聽完,接過明黃的聖旨看了半天,得出一個結論:她從此是皇帝的女人了……

這寡婦二嫁,也嫁得忒生猛了點。

九月初一,當今皇帝五十壽辰,大聖朝普天同慶的萬壽節。皇帝白天在前朝受了大臣們的朝賀,夜裏在禦花園擺下家宴,與整個後宮同樂。

朱桃傍晚過來找蘇蘊明,送了幾套顏色鮮妍的衣服,又張羅著幫她梳頭打扮良久,喜滋滋地問她好不好看?

蘇蘊明對著銅鏡照來照去,看不出那個黃澄澄的女人有什麽變化,只好胡亂點頭。

她回過頭,見朱桃也是精心打扮過,鬢邊斜插了一枝帶露的桃花,仔細看才發現是絹花,花瓣上的露珠是小顆的珍珠。

“桃昭訓,”蘇蘊明笑道:“我們只是隨大流行了禮就回來,前後不過一刻鐘。”

朱桃聽出她的笑謔,兩人這些日子言語投機,便如老友一般,當下斜眼飛回去,道:“沒聽過戲不是,就算只亮個相,也得博個滿堂彩!”

蘇蘊明笑著搖頭,覺得她和呂殊懷甚像,天生的風流人物,便是皇宮也拘不住。

兩人等成妃準備好,隨在寧壽宮環佩叮咚一群女人中間,往禦花園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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